回京之後,容祈按照慣例又結結實實病了一場。
但或許因為他這次反常地在府中休養了大半個月,中間一次也沒有提過南疆尚未完結的種種陰謀與秘密,甚至連李松君和梁楨的去向都沒有詢問,彷彿真的甘心把接下來的調查與處置都交給別人了,如此反常得太過,花羅便總忍不住懷疑他這場病其實摻雜了大半的算計。
可她又實在想不出來容祈和皇帝還有大長公主這三方到底在各自盤算著什麼。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這三人棋盤上的哪一顆棋子。
倏忽間,窗外又有雪隨風飄落進來。
天地間灰白一片,樓台階樹皆盡隱於雪下,放眼望去,分不清來路,也辨不出前途。
花羅望著庭院中的落雪出了會神,忽然背後一暖,她怔了下,發現阿玉不知何時已悄悄被遣走了,容祈披著厚厚的白狐裘下了樓,她連忙關窗:「你怎麼下來了?」
容祈展開狐裘,自背後將她裹了進去,又把自己的手爐塞到她懷裡:「我才該問你,怎麼不上去找我?」
花羅故作輕鬆:「我來早了,阿玉說你還在睡,我怕打擾……」
但還沒說完,容祈就輕嘆一聲打斷了她敷衍的借口:「阿羅,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可你真的要這樣連問都不問一句便定了我的罪么?」
花羅笑容僵住,慢慢錯開了視線,沒有反駁。
這無疑證實了容祈的猜測,他注視了花羅一會,慢慢垂下頭,將額頭抵在她肩上,自嘲道:「你我相識這麼多年,難道你以為我從頭到尾都是在騙你?」
花羅一時被這句詰問噎得說不出話來。
她心中清楚,容祈從小就是個能把她坑得團團轉的大騙子,他的每次示弱、每句哄勸背後都隱藏著令人難以琢磨透徹的目的,但即便如此,在聽到身後傳來的落寞聲音時,她卻仍舊清晰地感覺到了心口尖銳的酸澀與疼痛。
童年的朝夕相伴,少年時的鴻雁傳書,還有這場生死過後的重逢……那麼多珍貴的記憶,又怎麼會全都是假的呢?
良久,花羅嘆了口氣。
她轉過身來,只覺嗓子乾澀得不像話,讓她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否還能發出聲音,可就與此同時,她卻又分明聽見自己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長安哥哥,你還記得嗎,那些人……他們殺了我爹,他們在肆無忌憚地勒死了他,把他從高樓上扔下去,就像在扔一件垃圾……」
說到這,她忽然咬住了嘴唇,生硬地把話音截斷在了一半。
可容祈還是聽懂了她沒有說出口的那些字句,或者是以裴素的死為開端、這二十年來她的親人和她自己所經歷的所有悲痛與慘烈。
她一直嬉皮笑臉地表現出無所謂的模樣,可實際上,那樣深切的傷口,又有誰能毫不在意呢。
所以他其實真的不該和那些罪魁禍首們有任何的聯繫,更遑論沆瀣一氣。
容祈閉了閉眼,心中泛起一絲綿長而沉重的苦澀。如果可能,他也想要撫平花羅的憂慮,讓她不要擔心,然而他卻更加清楚,四年前那場挫骨揚灰的大火至今仍在他胸口熊熊燃燒,除了仇人的鮮血,沒有任何東西能將其澆滅。
而在那場大火平息之前,任何許諾都不過是不負責任的欺騙而已。
所以最終,他也只是將花羅的手近乎虔誠地按在自己胸口,用力攥緊:「阿羅,我答應過你,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會回來。」
他實在做不出任何違心的承諾,這已經是他唯一能說的話。
「……回來?」花羅恍惚一瞬,忽然想起在南疆的時候,他曾經就說過「我會回來」。
可若要回來,就要先離開。
這一次,他又要離開到哪裡去?
還有,這個所答非所問的承諾又與她的擔憂有什麼關係?
花羅正要追問,容祈卻站直了,鬆開她的手,徑直走向了門口:「出發吧,楚王殿下不喜歡不守時的客人。」
花羅連忙追上去,從後面拉住他:「你要去哪?」
「自然是楚王府。」容祈彷彿根本不知道花羅問的是什麼一般,輕描淡寫便引偏了話題,「你不是說陛下特意叮囑你與我一同去赴宴么?他可不是隨口說的,其實是——」
花羅明知他是在顧左右而言他,可面聖時的那些機鋒已經困擾了她好些日子,她沒忍住問道:「是什麼?」
在她望過來的時候,容祈早已熟練地斂去眼中黯然,重新戴上了那副溫和悠然的假面:「先帝登基時,大梁內憂外患、風雨飄搖,為了迅速穩定朝局,他不得不重新任用了許多本該被免職論罪的前朝官吏,而狗嘛,自然改不了……咳,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便是陛下口中的『爛攤子』了。」
花羅這才恍然回京的夜裡皇帝說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愈發被牽走了注意力:「所以,南疆那些作怪的前朝遺臣恐怕和如今朝中的……」
容祈用孺子可教的目光瞅她一眼,笑道:「若非如此,當初那些刺客也不會消息那般靈通。這回南疆的事情鬧得不小,咱們且去看看都有哪位『賢臣能吏』忍不住露出尾巴來吧。」
可惜事情並不像兩人希望的那樣簡單。
混跡官場的老狐狸們自然不會排成隊等著人來揪尾巴,兩人到時,園子里已經熱鬧得很,一片和樂融融,一眼望過去,即便是針鋒相對了半輩子的對頭們都暫時放下了芥蒂,寒暄閑話中連半點齟齬都看不出來。
更何況,賞雪宴固然吸引得無數心思各異的官員們趨之若鶩,但在楚王府廣闊的梅園中進行交際的,卻並非只有官員自身,更多的還是他們拖家帶口領來的女眷們。
時下男女大防並不甚重,連領兵打仗的女將軍都出了幾位,「拋頭露面」的女官也偶爾可見,所以此番也不過在設宴處敷衍隔開了男女賓客而已,園子里仍舊可以隨意出入。於是容祈和花羅剛剛進入梅園,迎面便瞧見了一片奼紫嫣紅,簡直人比花嬌。
花羅深吸一口氣,只覺陶醉得要命。
容祈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幾個月前差點被張靜娘那假寡婦坑進京兆衙門的前車之鑒,深感宴無好宴,再瞧見花羅那副見色忘義的模樣,心情頓時更陰了,抬手使勁捂住了她的眼睛。
花羅:「……」
她在心裡嘖了一聲,戀戀不捨地放棄了遠處的美色,誠懇地表忠心:「美人你別生氣,你比她們都好看,我只喜歡你一個!」
聽她的語氣,容祈便知道這混賬東西難得的傷春悲秋已經結束、又要開始上躥下跳地搞事情了,他一陣心累,鬆開手理理衣袖,沖旁邊臉熟的官員頷首示意了下,牙縫裡卻陰惻惻擠出幾個字來:「小花兒,你若敢招惹宴上女眷……」
「便如何?」花羅眨巴眨巴眼睛,一臉好奇。
容祈一時語塞,發現自己還真是沒什麼法子制住她,只能瞪了她一眼:「回去就再給你講上半個月鬼怪故事!」
花羅差點笑出聲來。
又向前走了一段,兩人便分開了。容祈便被引向男賓聚集之處,而帶路的侍女大概是得到了主人的吩咐,知道花羅仍在孝期,不便聚眾飲宴,便將她單獨領到了園中一處景緻極佳的小樓。
花羅啟窗瞧見外面紅梅烈烈如火,又聞到鼻端香氣馥郁,一回頭便見侍女仍未離開,正焚香斟茶折騰得好不熱鬧,她便忍不住問:「你們王府人手這麼充裕,每個客人都有專人服侍?」
王府侍女果然訓練有素,竟沒表現出對這土包子的鄙夷,仍垂首恭敬道:「裴二娘說笑了,是殿下聽說您沒有貼身婢女,才派婢子來服侍的。」
花羅「哦」了聲,暗自慶幸裴夫人沒給她安排婢女,不然被這麼個比她還大家閨秀好幾倍的姑娘家天天盯著,她上房揭瓦豈不是太不方便了。
正在腹誹,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沉而緩的問話:「裴二娘看起來對此安排頗為不滿?」
花羅陡然一驚——她竟完全沒發現內室里居然有人!
在她不走神的時候,這天底下能瞞過她耳目的人實在不算多,她師父和范陽公主也只勉強算在其中,但這說話的男人卻不一樣,他就那麼平平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通身帶著一種淵停岳峙般的氣度,卻又安然得讓人完全注意不到。
花羅放下手中把玩的茶盞,不自覺地摸向腰間。
可今日她穿的是女裝,長刀自然早就卸了下去,她這一摸只撈到了塊圓潤的玉石墜子。玉墜涼意烙入掌心,她繃緊的精神一下子鬆懈下來,想起了自己身處何地。
「楚王殿下。」她微微垂下眼。
內室中響起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那個眉目英挺的中年男人居然是坐在一具安著木輪的雕花檀木椅上,而現在,他便這麼慢慢地轉動著輪子從內室中「走」了出來。
花羅驚訝地挑起了一邊眉毛。
輪椅下方墊腳的地方只能看到一隻綉著暗紋的黑色靴子。
楚王沉沉笑了一聲,左手往膝蓋上按了一下,左膝處原本挺闊的衣料頓時順著動作的力道垂了下去。
這一幕正好落入花羅眼中,或者說本就是故意展示給她看的。
花羅卻沒有被嚇到,行完了禮,直起身一本正經道:「我過去只聽說楚王殿下征戰負傷,腿腳不便,卻不想竟然嚴重到這個地步。」
楚王明顯沒有料到她會如此直白,原本預備好的恕罪安撫之詞生生被噎了回去,片刻之後,他突然在一旁侍女慌張的請罪聲中大笑起來。
「阿檀說你膽子大,阿允也誇你很有主意,今日一見我才信了!」
楚王擺擺手,讓嚇壞了的僕婢都退了出去,等到另一個打扮更加端莊雅緻的侍女接替了前者的位置,才好奇似的笑問:「你就不怕我發怒?」
花羅瞧了眼正在一扇扇關嚴的門窗,面色不變:「我從小就知道,在耳聰目明的人面前耍花招只會被揍得更慘,倒不如說實話,若運氣好,也許能讓人看在我還算老實的份上高抬貴手放我一條生路。」
楚王更覺得新奇了,他活了四十來年,頭一回見到這樣奇葩的小娘子,也不知道是挨了多少揍才總結出了如此獨特的生存哲理。他便忍不住開始認真地覺得皇帝交給他的任務似乎遇到了一點始料未及的困難。
兩人沉默地相對了一會,花羅抬起根手指,矜持地指了指窗口:「殿下,還賞花么?」
楚王:「……」
擺明了是場鴻門宴,你居然就只想著賞花?
他無奈地長嘆了口氣:「等一會吧。」又指了指一旁的座位讓花羅坐下:「你可曾覺得容祈有什麼異常之處?」
這話極為突兀,連丁點預兆都沒有,花羅正要把椅子拉開,聞言手一抖,椅子腿在地面上刮蹭出一道刺耳的長音。
「應該沒有吧。」她說。
楚王臉上和緩的笑意慢慢褪了下去:「我記得你剛說過,有些花招還是不耍得好。」
他的語氣仍舊很輕,雖然不再溫和,但也聽不出絲毫慍意。可即便如此,不知為什麼,卻憑空讓人感到了一種極強的壓迫力,像是沙場千軍之中血火粹煉出的肅殺凜冽。
花羅不自覺地繃緊了脊背。
她直挺挺地坐了下去,屈指攥住出門前容祈親手給她繫上的玉飾,木然道:「殿下,裝老實本來也是花招的一種。」
「而且恰好就是姓容的那缺德鬼最擅長的一種。」她在心裡補充。
楚王:「……」
「看來你是不肯說任何一句容祈的壞話了。」片刻的靜默後,他又說,「但你有沒有想過,你這般一味遮掩,反而正證明了他有反常之處。」
花羅不上他的當:「世人也說陛下和您還有寧王殿下都視靖安侯為手足兄弟,厚愛包庇有加,可今日聽您這番話,我倒覺得世人之言不實,至少您就對容侯頗具惡感。既如此,我若順著您的意思說了,豈不是有構陷之嫌?所以還請殿下恕罪,裴家連遭變故,如今我緘口不言實在與容侯做過又或沒有做過什麼事情毫無關係,不過是為了明哲保身而已。」
「哦?」楚王玩味地哼了聲,示意貼身侍女也退下去,而後雙手交叉,向後靠在椅背上,「倒是伶牙俐齒……你覺得我對容祈有惡意?」
花羅心裡簡直膩歪透了,只覺跟這群皇親貴戚說話,連腸子都要打出個九轉十八彎的死結來,但對方詢問,她也只能耐著性子回答:「並非如此。我只是說您看起來不喜歡靖安侯,至於這種惡感是否會變成惡意,又豈是我能妄加猜測的。」
楚王靜靜看著她,面色不辨喜怒。
寬敞的屋子裡沉寂得彷彿連茶煙裊裊升起的聲音都聽得見,花羅不自在地動了下,覺得在他那極具壓迫力的視線下,自己背後已開始隱隱泛起汗意。
可就在這時,楚王突然笑了:「你做得很好。」
花羅一愣。
彷彿有極寒的冷風從周身豎起的甲胄細縫中鑽了進來,吹乾了冷汗,刺得人一陣毛骨悚然。
她驀地意識到,回京那天,皇帝和范陽大長公主就說過這句話,而現在就連深居簡出的楚王也特意找她來說了同樣的話。
可她究竟做了什麼,他們每一個人又到底在試探和期待著什麼?